唐森

我爱你

冬至

啊!!!我豹哭了!我太爱这个文风了😭😭😭

栖迟味儿的九寻:

地龙结,麋角解,水泉动,汝窑冰瓷蝉翼裂,方觉冬至已至。

——引

                                      一

大雪刚过几日。

这一年的冬天,冷得出奇。

按照往年的光景,景德镇虽受着凛冽冬风,过惯了慢步调节奏的人仍能在三九天里将一片碱水粑送进嘴里后悠悠啜一口茶,裹紧斗篷或厚衾赏漫天穿庭飞絮。这一年连下了几场大雪,恍惚将天地间的鸟兽踪迹尽数销毁,只觉户户棱窗多糊了几层,门扉多掩了几道。就连平日里最为人声喧嚣的茶肆也没了声息,掌柜更顾不上派某个小厮去到翠峰深处、扫尽梅上落雪存入瓮中,只得堪堪对着大雪折断的红豆杉枝长叹。这个小镇静得似乎融入了这刚刚更迭过的朝代。

然而在这片寂寂之中,唯有一处是火热的,似永恒跳动的心脏。闪烁着光明的地方,是汝窑。

我是天青,就住在这景德。打记事起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何稠。何必的何,稠密的稠。何稠极喜欢镇上无云的晴日,轻快的天青色总令人安心。于是他唤我天青。

我总是说,何稠啊何稠,你的名字从来不像你。

                                  二

我时常缠着何稠。

城西的糖葫芦糖浆挂得晶晶亮亮,何稠需要一次买两个才能让我喜笑颜开。城东大娘的小猫软软糯糯,我爱逗引它,何稠却恐吓我小猫会把我的脸抓花。

城南的米酒真是好喝,偷酒吃醉了怕还是要何稠收场。

城北的恶犬令人厌恶,一旦招惹了非得是何稠救我走。

听坊间闲言碎语,人的名字往往会起反。何稠就仿佛不幸身中这条规律。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爹娘的样子,只是在被汝窑老工匠发现时襁褓里有“何稠”二字。他幼时似乎还有一些读书的天赋,偶然听学童念起的诗篇就可以朗朗背诵。每每此时,老工匠便会长叹有心无命、有命无缘。他最终还是接手了这一行当,在老工匠死后。本是权当在这大千世界里混口饭吃,又想起老工匠谆谆教导“行行出状元”,终于热爱。制瓷行当不易,他亦并非官窑的正式工匠,左不过顶了一个匠籍吃些苦头,待遇却差多了。除了养活自己还要拉扯我,往往清贫。那夜花灯锦绣绕枝头,我偷来城南酒铺一坛上好雕花,打出感情牌将他灌醉,他喷着酒气、眼神迷离,将他的辛酸往事悉数倾吐,不知是因为几十载的花雕酒力太大还是冬风太冷,他的眼眶泛了红,像从前朝霞坠日的颜色,氤氲了眼底。

我还是时常想着,何稠木然又倔强,为何偏偏是他见到落魄而未解世事的我时便认定要收留我。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天气越来越冷了。昼愈短。

冬至要来了。

                                     三

我从来没想过何稠体质如此孱弱。

只是吹了那一夜风便卧病在床,粒米不进。

我硬请了城东药铺的张神医来,他一番望闻问切后开好了药方,临行前嘱咐我定要有一味麋鹿角做药引。临近冬至,鹿角始解,只苦于大雪封山,取这鹿角便难于登天。

我不忍见何稠奄奄呻吟的落魄样子,便咬咬牙:“我去。”

我去……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愚蠢的决定。因为我忘了,冬日的山不仅有积雪,有易得的麋鹿角,且尽是饥肠辘辘的饿狼。这畜生缺了大半个冬天的食物,已经饿红了眼。于是我好似它的救命稻草,必得将我撕成八瓣大快朵颐。我平日里欺负何稠倒是气势汹汹,大约七分是他有意忍让,此外我连城北的恶犬都斗不过,谈何恶狼。

须臾,那狼便已移至我近身,只觉眼前一影闪过,我下意识偏头,左脸便一阵剧痛,大约是印记极深的一道抓痕。我抓起捡拾的鹿角,向再次扑来的狼当头一击,此举不仅无有解除危机之效,反激怒了它。待其耸起脊背,我已想好赴死,只是还在担心何稠的病。

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直中其心,转眼嚣张如它已是命断黄泉。我顾不得猎户的担忧询问“小姑娘这个天气还进山,真是不要命了”,只颤抖着手用雪洗去鹿角上的血迹,抱着它放声大哭。

后来张神医眼神复杂地下了论断:“何稠的病倒是可以好了,就是你的疤消不掉了,小姑娘家家的,可惜了。”

后来何稠病愈莫名与我大吵一架,气我私自进山不知好歹。我简直要气疯了,不知究竟我是为了谁豁出性命去找那劳什子的鹿角,毁了原本还算标志的容貌。

于是我不再理会他,卷起为了照料他就近打的铺盖,远远住进了最偏僻的屋子,整日除了拿走隔壁大婶放在门前的饭菜外闭门不出。在这段时间里我统共剪掉了三个本要送给何稠的荷包,反正能将黄鹂绣成野鸡的女红没什么好珍惜。

他亦不来找我。早出晚归,有条不紊。我们仿佛成为陌路人。

                                       四

冬至的前一日,我的房门久违地被敲响了。

我的忿忿然悉数化作心知肚明的了然,我猜我还是赢了。

门外人不出意料是何稠。可他的神色不同以往赔礼道歉的样子,紧抿着唇,锁紧了眉头,拿出一张细细的澄心堂纸。

不知何故,东京传来圣谕,要景德镇容貌标致、侧面有疤痕的女孩子,冬至随各地选入宫的宫女一道进京。

我呆愣了须臾,将它折好又塞给了何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说,天青,你去吧。

他说,天青,你不该呆在这里了。

他说,天青,官家说只要你去,我就可以是真正的官窑制瓷匠人了。

他说,天青,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

我死死地扯住他的右臂,恰好盖住了他短褐上的某一块我缝上去的补丁,“你就这么想让我离开?”

他笑着将我泛白的指节一根一根掰开,说,对。

我猛地摔碎了那只粗瓷茶碗,捡起地上一块凌厉的碎瓷沿着那道爪痕划下来,于是泛着血珠的它更加狰狞可怖。

对上他的讶然神色,我也笑着说,好。

                                   五

冬至三候,门前的泉水咕嘟几下冲破了冰层。

我掬了一把景德镇的地泉,任它划过那道实际已经淡了许多的疤痕。

我不曾回头,只是淡淡地嘱咐隔壁大婶今后为他介绍个好姑娘吧,只求安乐,只求顺了他的名字,只求何愁。




诚然汴京较于景德镇繁华太多。金丝吹断了玉帛,浓梅消解了琼露,更多了一种叫做皇威的东西。就连这里的冬,都被尘炉香熏得比景德镇暖了许多。

我撩过宫车帘子细细品鉴东京风华,方觉景德镇的说书先生所言不虚。舟车劳顿,放下帘子后我便合上了眼睛,那一夜的花雕酒挥之不去,鹿角之气久久不散。

待一声良马嘶鸣,我才知已抵达。甫一下车,我才惊觉佘者皆往皇宫去了,而独我此刻直立在长公主府正门前。发丝尽白的和善嬷嬷出来接引我,绕过角门来至一处院落,将我细细梳妆。并不曾如寻常宫女那般将我的头发箍得紧紧,那嬷嬷只是稍松散为我地挽了一个双蝶揝,又助我穿好早已备齐的天青色襦裙,仿佛刻意避开了我的伤疤而未加修饰,而后便引我走至厅堂,越过锦屏,拜见长公主。

我极恭敬谦顺地低下头去,听得一声“抬起头来”。许是自小跟随何稠未经管教的缘故,我并不知避免对视这种忌讳,昂首对上了公主的目光灼灼。

那是一张浸透在雍容华贵中而略显疲态的脸,一点泪痣轻巧地挂在右眼角,目光中看不出喜怒。

“放肆。”嬷嬷惊慌制止我的越矩。

长公主摆摆手示意不必,她左手轻托起我的下巴,右手手指抚过我的伤疤,像是赏玩一件艺术品,目光泛起微澜,敛唇而笑,“你倒是很像我一个故友。”

“那倒是天青几世修来的福分了。”我仔细想想,似乎妥帖。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长公主俶尔抚掌大笑,似乎已不再是对我说话,“你们瞧瞧,这天青比那天青,可是有福气太多了。”

我最后悄悄窥了她一眼,许是笑得太用力,眼角的泪花依稀可辨。

                                     六

长公主待我极好,没有重活可做,只许我留在她身边做个近侍。

那日她问我,家中可还有什么人,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我眼前忽而又划过许多事物,两串亮晶晶的糖葫芦、软糯的猫咪与恶犬、上元的微醺、沾了鲜血的鹿角,还有那些粗瓷碎片。那个人的容貌分明是模糊了,只有他灼灼眉眼清晰一如初见。

我笑着应下,倒是有一个哥哥,名字起的极好,却没能像天青这样有福,如今在汝窑入了匠籍。公主有心,烦请帮我捎个平安信,催促他快些成亲才是要紧事。

不知怎的,此后每每想起,连他的眉眼都模糊了。景德镇的那些人、那些事,再也没能怜惜我入我梦中,一次也没有。

连同那个刻骨铭心的冬至也消失了。

                                     无忧

我名无忧,世人皆尊我一声昭庆公主。

本为后周大将军府长女,自陈桥驿后父亲便是父皇,斗转星移不过数十载,堂弟又该称皇弟。

李唐真正灰飞烟灭左不过百年,那些盛世气度虽实属奄奄濒危,然放眼摆件种种仍逃不过色彩之绚丽繁多,纹路之复杂盘旋,富贵又何为?不过以富丽气象掩盖内心寂寞寥落。

有些事总是在过去很久后化成一根弦,绷紧在心里。偶然触动了,便会引起老大的波澜,不能平复。

那一年我才六岁,她与我同年同月同日,连时辰都有些许相仿。其父为白衣卿相,发迹于景德镇,同于父亲臣于后周、在朝同列。她母亲原是景德镇制瓷工匠的女儿,早逝,喜欢极了天青色,于是她被唤作天青。父辈交好,我们亦要好至世间无二。可能自小不受礼法约束,她从不畏人言,头发也向来不扎高高的愚蠢发髻,只是随意挽一个双蝶揝,一身天青色襦裙。

某一日不知哪里的野猫窜进了将军府,醉心于满园春光的我们始料不及,自小怕猫的我更是惊慌。那野猫似乎已经发了狂,不待喊来小厮,便直冲我们扑来,她将我护在身后,生生受住了那道抓痕。自此她的左脸便留了一道淡淡的疤痕,难以消解。

人间来者泛泛,交心者不过一人而已,我总是这样想。

父亲从紫色官袍金鱼袋换上明黄那日起,仿佛一切都变了。新朝总需要一些舆论基础,可惜他的父亲选择了后周。父辈反目,迫于权势,灭了满门。我不曾亲眼见过,父亲责令封住讯息,尤其不令我听闻半分。只是听闻坊间流言,前朝左丞的府邸那一夜积雪尽融,血水冰冻一月不化。

我推开窗,满室的暖香被有些凌厉的冬风划破,数岁后的凛冬,我不再年轻,她却永远青春在十余岁前的冬至。那个侧脸曾有一道细细疤痕的女孩子,就在那一夜永远消失在我生命里,了无痕迹。我想如果有一日我将她忘了,这世上就没有人记得她了。

我拢了拢手炉,瞥见不远处烹茗的天青,如今平安喜乐的另一个天青,忽然因那个念头产生了罪恶感。

权力的好处就在于满足一些隐性需求从来不是难事。基于复杂的愧疚情愫,皇弟亦赏我几分薄面。其实左不过是顺水推舟,顺着赚我一个人情。

我没有告诉天青的是,派去景德镇的使者已归,他说,那何稠也是怪得很,什么都好偏不成亲,还求公主好好待天青,他必一心烧制好瓷献给公主。

我摆摆手,自窗棱中目送使者离去。

嗅着暖香,我轻轻关上了未阖的扃牖,遮住了满地的落梅。

冬至已至。




碎碎念:因为一个汝窑蝉翼裂纹天青瓷产生的灵感,我私心猜测工匠对于自己的工艺品总有一份保守的爱慕,但又迫于官窑的规则不得不断舍离。就这样拟人了一个汝窑瓷,过于契合冬至的气质。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冬至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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